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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舞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12期 > 扶兰
本文总字数:34221
【一、请兵之舞】
东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气,虽然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极为严寒。冬云阴沉沉地压在天空之中,一如东京城外黑压压的金人军营压在东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禁军精锐,早在今年正月里的那次攻城战中便已损失惨重,所余精兵,又因北方重镇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
东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气又低落,隐隐然已有无尽悲凉之感。
日暮时分,禁宫之中,歌钟响起,伴着悠扬的唱经声,传人宫外的街巷。
身披锦袍、头戴金枝玉叶冠的苏朝云,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着,穿过御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设在观星台上的祭坛。所过之处,宫女内官,都感激又惶惑地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观星台旁,乐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皇帝亲自校定的《黄庭乐》。巍峨高耸的观星台,上下三层,每层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帜,每面旗帜下守着一名身着法袍的道士,共计一百零八人。暮风寒凉,那些守阵不动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冻得嘴唇乌青了。台上最高处,着太极八卦法衣、披发仗剑、焚香祷告的,是新近被封为国师的东京道士郭京。当今官家,已经将守城退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国师所说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苏朝云自观星台有侧绕出来时,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是同样身披锦袍、头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们两人是大宋国土上最负盛名的女巫与男觋,无怪乎会被同时召来,配合郭国师祈请神灵。
四目相视,是同样的冷淡。
琵琶女与季延年所带的乐工都被留在观星台下,两名道士引着他们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登上观星台。
高处寒风刺骨,旗帜翻飞,长长的幡带在风中乱舞。待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长须飘飘的郭国师叱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纸符,在香烛上点燃了,望空吹去。守阵道士立刻齐声高喝:“请天尊——”
庄严静穆的《黄庭乐》,已变为清远缥缈的《登仙乐》。
苏朝云与季延年振袖起舞。这已经是他们第四次同台献舞了。
琵琶女与季延年的乐工,却是第一次奏响同一首曲子。
歌钟悠远,舞步飞扬,恍惚又是楚阳台上的情形。三年赛舞,此胜彼负,此负彼胜,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赌斗,原本专注于神灵的目光,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转移到同台的对手身上。
三道纸符发出,郭国师转而用桃木剑将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洒向起舞的苏朝云与季延年,一边踏着禹步,一边吟唱:“洗尘埃,洗尘埃,洗净尘埃迎神来……”
歌钟转急,舞步转疾。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呼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高呼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狂热的呼喊与激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骚动,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搜掠。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商议之后,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请神之后,他二人未曾像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得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太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尽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官人一时传言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议和。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迸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开始大举进城了。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默然不语。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沉吟片刻,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荣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官人说道:“禁官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着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苏朝云却不再说什么了,长袖一拂,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季延年略一踌躇,也跟了上去。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众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因此,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昭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然而那通泽敲门许久,苏朝云的房中,却一直没有声息。金人等得不耐烦,将门劈开。只见房中空无一人,苏朝云和季延年早已不知去向。
【二、取画之谋】
苏朝云与季延年静静地伏在宫墙畔的老树之上,等着暮色降临。居高临下,俯视四方,只见禁宫之内,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嫒,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搜刮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默然凝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渐起渐浓,寒气也渐深渐重,季延年轻声说道:“走吧。”
两人悄然飞掠过宫墙,落在墙外的房顶之上,踏着积雪,起落之间恍若两只巨大的飞鸟,在苍茫暮色中越去越远。
大相国寺虽是东京城中的头等大寺庙,山门附近向来热闹非凡,不过后园是寺中僧人种菜之处,人迹罕至,是以后园外的街巷,也安静得近于冷清。
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时,带起的冷风让琉璃灯中的烛火也摇晃了一下,守在书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小心地将门掩好。
原本伏在长案上描图的那人,已经放下笔,转过身来,季延年长长一揖,低声说道:“见过范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来之后,向苏朝云微笑道:“这位是范成范先生,上升峰护法一脉的传人。”转而又向范成道:“这是朝云峰弟子苏朝云。”
上升峰传功一脉,历来都由巫女祠的男觋代代相传,取其“礼失而求诸野”之意;护法一脉,却多为宫廷画师,取其“大隐隐于朝”之意。
既名“护法”,又是上升峰一脉,苏朝云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锋利如刀、锐气飞扬的人物,却不料眼前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像这个小宅院一般安宁静谧、决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诧异为什么季延年会带一个朝云峰弟子来此,面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请他们坐下之后,吩咐门外的老仆倒了热茶捧了点心来,又吩咐那老仆去尽早安排住宿,说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么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议。
苏朝云心知这范成必是要遣开自己好与季延年细细商量,不过这是他们上升峰的家事,她也无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并不奢华,胜在洁净舒适,即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后也会感到无一处不妥当服帖;木床的雕花简单素朴,静心细品,却有一种萦绕不去的温暖清雅,让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不觉间心定神宁;并不起眼的细布被褥,轻软煦暖,仿佛温水一般包裹着身体,在这寒凉冬夜之中,分外让人觉得温暖贴心。
黑暗之中,苏朝云不觉微微而笑。上升峰一脉,果然走到哪儿都不肯在这身外之物上亏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轻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只不知那看似颇为平常普通的画师心中,又藏着何等丘壑?
次日早饭后,范家老仆出门采买,范成不知所踪,季延年却似半个主人一般,陪着苏朝云在书房中品茶赏画,消磨时间。午饭和晚饭时范成仍是不见踪影,只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灯时分,范成才再次出现,请苏朝云两人到书房中商议出城事宜。
范成的神色之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疲惫,不过言语举止,仍是安详镇定。据他打听来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门,又在城墙上昼夜巡逻,严禁出城;便是临近城墙与城门的行人,也要细细搜身,所有财帛与女子一概不许放行,男子则由投靠金人的泼皮奸贼一一过目,有职有位有家财者一概扣留起来索取赎金,一时辨认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宁杀错勿放过。毫无疑问,苏朝云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门的。若是越墙而出,以眼下戒备森严的情形来看,极易被发现,一旦露了形迹,在东京城外的开阔地带,两人便成了金人骑兵的最好箭靶了。
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她岂不知金人必定防备森严?若非如此,又怎会跟季延年来此处求援?现在看来,这范成似乎也无能为力,倒不如自己设法为好……只是,她真的要脱身独去吗?
正寻思间,范成忽而抬起眼来笑了一笑:“既然暂时不能出城,两位不妨放下心来且住几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约还能人得了两位的眼吧。”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见,他已在身后的书架上不知何处按了一按,一声轻响之后,范成伸手自书架背后的墙壁夹层里抽出两个卷轴,在长长画案上慢慢摊开其中一幅。
这幅画一摊开来,季延年和苏朝云便不觉“咦”了一声。
居然是《清明上河图》!
此画描摹太平盛世景象,场景宏大而又细致人微,虽完成未久,但深得徽宗皇帝喜爱,亲自题名钤印,珍藏于内苑。画院供奉,多有见识过此画的,无不赞不绝口,徽宗一朝,极重画事,这样一来,《清明上河图》之名数年之间便已传遍朝野上下,教坊更以此画为谱排演了一出盛大的《锦绣乡》,为徽宗皇帝贺寿,苏朝云还曾经看过一次。
现在这幅大名鼎鼎的画卷居然就在眼前!
范成将这幅画向上挪了一挪,腾出地方来展开另外一幅画卷。
这幅画却是绢本,没有题名钤记,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一展开来,衣袂飞扬,满壁风动,季延年与苏朝云竟被这满卷云气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来细看这画上白云冉冉欲动,仙子飘飘欲飞,天王虬须飞动,神将筋骨刚健。
范成在一旁轻声慢语地说道:“这幅画,画院各位供奉大多认定是出自吴道子之手,本无题名,因为画面上共计八十七位神仙,我们私下里都称之为《八十七神仙卷》。只不过太上皇向来偏爱绮丽工整之作,又不能确定此画是否当真为吴道子所作,若是弄错了,只怕会贻笑大方,所以此画名声不显,外间人多不知晓。其实此画就算不是吴圣手笔,也足称神品,更何况除了吴圣,尚有何人有此等笔力?”
这是与《清明上河图》截然不同的神仙世界,两幅画卷并排放在一起时,对比尤为鲜明,也正因为此,才令观者更为震撼。
范成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鉴赏品味,不过当苏朝云比季延年先一步抬起头时,捕捉到了范成眼角一瞬即逝的笑纹。苏朝云暗自皱眉,范成这人,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笑得这样居心叵测。
等到季延年的目光离开那两幅画卷时,范成忽然说道:“这只是两幅摹本。”摹本尚且如此,真品只怕更是震撼人心。
苏朝云恍然明了:“真本想必都收藏在内苑。范先生是想让我们见识一下真本吗?”
季延年则微笑起来:“范先生的意思,恐怕不只是‘见识一下’而已吧?”
范成也是一笑:“不错!金人今日忙于搜刮各处金银,料来不过明后日,便要开始搜刮禁中书画珠玉。我若不及早将这两幅神品救出,岂不是要流落入金人之手?”
苏朝云的手指轻轻划过两幅画卷,这两幅摹本,想必完成已久,只等着偷梁换柱的机会而已。如今禁宫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确是个绝佳机会。只不过……她转过目光,淡然说道:“以范先生的造诣和对禁宫的熟悉,似乎并不需要我们帮手吧?”
用得着这样煞费心思地引他们入套么?
季延年略一沉吟,问遘:“我记得范先生有个弟子,怎么这一次没有见到?是否蝶变之期已至了?”
苏朝云不觉一怔。季延年这番话,似乎涉及到上升峰的秘密,自己也许不方便听下去。范成却已笑眯眯地说道:“正是。所以我需要帮手。”
既然范成不在意当着苏朝云的面提起“蝶变”一事,季延年便俯过身来,低声向苏朝云解释。
原来上升峰护法一脉的弟子,一生会有三次蜕变,而这其中又以第一次时间最长、最为关键,过得了这一关,武功心性乃至外貌都会大变,正是如蛹成蝶;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不能破茧而出,就只有到此止步,甚至于蛹死茧中了。是以这第一次蝶变,尤其需要师长细心呵护,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样说来,也难怪得范成一整天不见踪影。难不成他想要季延年去替他偷换那两幅画?苏朝云想到此处,不免打量一下季延年。舞台之下的季延年,虽然有意收敛了那种魅惑人心的特质,但是醇厚美酒,即便密密藏入深坛,也还是美酒,甘冽芳香,醺人欲醉。苏朝云还真个想象不出季延年去做梁上君子的模样,不觉抿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季延年却转过目光看着苏朝云微笑,那笑容分明也是在调侃。
苏朝云正疑惑间,范成又说道:“禁苑路径,你们都不熟,又不识得真品与摹本。我的意思,这件事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为好。我那小徒,就烦请季兄弟你多多费心照看了。苏姑娘轻功既佳,身手又好,还要烦请苏姑娘替我护驾,不知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不觉一滞,季延年莞尔失笑。
范成笑吟吟地看着苏朝云,似乎拿定她必会答应。苏朝云支着下颌叹了口气。好吧,她也觉得,这样的两幅画,委实不应该落入金人手中;而且她也很想回去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那几名琵琶女,可还安然无恙。
【三、蝶变之忧】
冬夜漫长,苏朝云与范成带着一身霜雪之气回到小院时,也不过子夜时分。范成迫不及待地拿着画卷进了密室,将季延年替换出来。
苏朝云打量一下季延年,虽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时间,不过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么,侧过头来,迎着灯光让她瞧得更清楚一点儿,嘴角含笑,慢慢说道:“无妨。我虽不习招式,练气这么些年,也还是很见成效了,为范先生的弟子招护一二,并不算费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范先生似乎只带回了一幅画……”
苏朝云微一颔首:“《清明上河图》没能带回来。上皇一直将这幅画放在身边。”她不觉回想起在徽宗皇帝的寝殿外窥见的情景。那位忧惧焦虑的上皇,对着长案上展开的画卷,时哭时笑,一时仿佛恨不能撕毁这刚刚消逝的盛世的象征,只因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讽;一时又留恋迷醉地轻轻抚摸着这无声无息的画卷,仿佛沉入了一个无限美好的梦境,只是梦醒时分也无限凄凉悲伤。她虽然身处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这样深切入骨的悲伤与癫狂,范成默然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幅画。
回来的路上,苏朝云忽然注意到了许多她以前从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虽然已深,若在太平时日,街巷中还颇多提篮挑担叫卖各色吃食的小贩,歌台舞榭酒楼瓦肆也正是热闹时候。然而今晚的东京城,却是寂静漆黑,一眼望去,只能望见寥寥几点灯光,在这细雪纷飞的寒冷冬夜里,分外觉得凄怆。
季延年注意到苏朝云的神情之间隐约的怅惘,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淡淡忧伤,这样的神情,未免让季延年暗自诧异。
苏朝云这个多年的老对手,在季延年眼中,向来是晶莹剔透又冰冷无情得有如水精一般,然则这几天看来,苏朝云虽然仍旧是神坛之上悄然独立、夷然不动的水精莲花,只是这青莲却似乎已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烟火之色,开始贴近这芸芸众生、庸碌凡人。
只不过,药王庙供奉的神灵,又是否愿意见到这种变化呢?
随后的几日,金人以议和为名,威逼利诱官家交出东京城内半数兵器,尽数搜刮了府库及知名富家屯积的金银珠玉书画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奉了皇命的开封府衙役,会同各坊地保,将东京城中稍稍繁华之处,都翻了个底朝天。范成的这小小庭院,虽然僻处穷巷,也被搜查过两次,好在范成善于遮掩,既不奢华,也没有穷酸到惹人怀疑,所以地保翻箱倒柜搜出了一尊质地不错的碾玉观音和两方玉佩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让范成过了关。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顾范成的那个小弟子,苏朝云则早在院门被拍响时便躲了起来。待到小院重新安静下来,苏朝云方才从梁上跃下,低声说道:“危城不可久居。范先生还需几日才可动身?”
范成微微叹息:“恐怕还需十日左右吧。阿弥选的画,太过玄妙,一时半刻,参详不透啊。”他的叹息,似是遗憾又似是欣慰。
苏朝云觉得他这番话太有玄机,待到晚间季延年从密室出来后,很自然地问起此事。季延年解释道,上升峰护法一脉,以画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画道,每代弟子,蝶变之前,都会依照各人喜好选择一幅画,务求原本,于初蜕之时,心智纯澈有如婴儿之际,品鉴揣摩这一幅画,直至神游其中,功成之后,心性武功,都会与画风合而为一。正因为这幅画至关重大,历代弟子,无不费尽心机搜求那些传世之作。范成那个名叫阿弥的弟子,自幼便喜爱描画佛道人物,两年前见过《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后,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这一幅画来完成蝶变,范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自然是自己这个弟子眼光不凡,惧的则是吴道子真迹何等超凡人圣,若是不能体味个中真谛,画虎不成反类犬,却是平白耽误了一个根骨上佳的好弟子。 苏朝云听得有趣,不觉微微而笑。范成当初说得冠冕堂皇,道不忍见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却原来还有这番用心,只是还有一点疑问:以范成的笔力,摹本几可乱真,为何一定要讲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传世真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费无数心力,甚至于冒绝大风险,譬如那晚入官偷换画卷时,若是当真只有范成一个人,说不定早已被守卫发现又或是被看守禁宫的金兵围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范先生曾说,每一个画者,都会在画卷上留下独一无二的气息,千百年后,也不会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无法复制出来的东西。
他转过目光看向苏朝云。苏朝云初来之际,范成还是很警惕的,毕竟上升峰与巫女祠,关系历来密切,与药王庙和侍奉药王庙诸位神灵的朝云峰,是多少年的老对头了。但是这几天里,范成的防范之心,很明显在飞速削弱。苏朝云待人处事,向来淡漠疏离到近于冰冷无情,既便这几日里彼此之间稍稍熟稔亲近一些,也不过称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范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无情的苏朝云。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苏朝云太过高傲,决不屑于窥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来赢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就如眼下,苏朝云虽然不无好奇地询问着蝶变之秘,身子微微倾斜过来,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内里仍旧是那一枝亭亭独立、风雨不动、纤尘不沾的神坛青莲,背脊挺直,顾盼之间,眼神清澈明净,依旧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人间烟火色,原来只不过是那水精莲花的洁净花瓣上倒映出来的瞬间景象罢了。
范成因为不想惹人注目,选的这个小院,门户低矮,庭院狭窄,季延年和苏朝云只能趁了夜深人静时在园中练舞。没有乐师与琵琵女相和,又恐惊动邻居,也不敢出声吟唱,只在心中默念节拍。深夜寂静,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的哭喊声与兵器撞击声听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园中翩然飞舞的人影,也时时停滞下来。苏朝云凝神静听,暗夜里的种种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极不舒服,眉尖总也不能舒展开来。
她知道这世上有着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罪恶与悲伤,但是知道与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终究还是不同。她也知道,曾经繁华喧嚣有如锦绣乡的东京城,因为杀戮、掠夺、寒冷、饥饿,还有死亡与绝望,正在慢慢变成黑暗地狱。
站在神坛中俯视遥远尘世的苦难,和站在这小院中亲身听闻这地狱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觉到了苏朝云这几日来的细微变化。她的舞姿,虽然有时难免让他觉得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于那异乎寻常的轻灵超逸、随风欲举,只是这几天里,却平添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情随境迁,身随情动。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无数思绪,烟云一般绵绵而起。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经历了这一切的苏朝云,再次在祭坛上起舞时,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说起来,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已经临近了啊,可是他们仍旧困在东京中。
【四、舍身之行】
围城至今,东京城中的形势已越来越紧张。不过范成探听回来的,也有好消息。据说因为各地勤王人马正在靠近,东京城四面平原,易攻难守,何况金人也不擅长守城,因此似乎打算再狠捞一笔后便尽快撤离,所以这几日加紧掠夺金帛之物,又大举搜掠宗室子女、官人嫔妃、工匠艺人,正在一队队运回北方。
季延年与苏朝云自是松了一口气。这么说,只需要再躲几天,便可以出城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金人撤兵前夕,掳走所有赵宋宗室,又要挟东京城另立异姓天子,负责此后每年向金人称臣纳贡,朝臣惊惶不知所措,商量到半夜,也未能推举出异姓天子的人选,金人恼怒之下,在城中随意选了三处纵火,又派兵团团围住这些街道,若有人从火中冲出,立时射杀,扬言若是日出之前不能立一个异姓天子,便要烧光东京城、杀尽东京百姓。
范成的小院,很不幸地被划在了其中一个火圈之内。
火起之际,苏朝云和季延年几乎同时惊醒,季延年匆匆说不能进入密室,以免惊扰正在助阿弥行功运气的范成,两人匆忙裹了范成的青布外衫,又用青布蒙上头脸,出得房来,却见那老仆也已经起来,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这一带多是贫寒之家,没有高耸的隔火墙,火势蔓延极快,住的人又多,众人奔走哭喊,仓皇逃命,只是烟火之中难以找到方向,火势稍小之处,便拥挤不堪。那老仆引着苏朝云二人东弯西拐,避开人群和时时掉落下来的着火的木板,径直向大相国寺后园奔去。 火圈与后园之间,也有金兵把守。苏朝云皱一皱眉,右手扬起,几道银梭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正中那几名金兵的咽喉,包围圈露出一个小小缺口来。两侧的金兵立刻将弓刀掉转方向,只是这一滞之间,苏朝云三人已经奔近缺口,季延年伸手在那老仆后腰上一托,带着他一掠数丈,转眼间已掠过后园围墙;苏朝云断后,一连射出十支飞燕镖,两侧的金兵,或是右腕中镖,或是弓弦被割断,蓄势将发的箭支失了准头,四面乱射,反倒射伤了几名同伴。
苏朝云已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飞掠过围墙,没人了后园。
季延年独自在树下等着她,那老仆却已不知去向。季延年解释道,那老仆担心范成的安危,已经另行寻路去准备接应范成。
苏朝云微微一笑:“这样也好。不过,也许他是觉得,不和我们走在一处比较安全一些。”季延年哑然失笑,苏朝云这话虽然有些刻薄,恐怕说的却是实情。看来跟在范成身边太久,便是仆役,也很有几分韬光养晦的风度。
出乎意料的是,后园中竟早有不少避难之人,一个个惊慌地看着他们。
苏朝云心中忽觉不妥。季延年也已停下了脚步。对视一眼,都看得出对方心中的忧虑。金人虽然奉祀萨满,但是对名寺高僧,向来还有几分敬重,是以大相国寺才得以容留一些有幸逃入寺中的老弱妇孺,也不曾受烧杀之祸。东京城中,虽然已是瓦砾遍地、易子而食,这大相国寺里的僧人与避难之人,也还能靠着一点稀粥与菜园勉强度日。
现在他们越墙而入,身后还有金兵在追杀……
苏朝云沉吟不语,季延年则轻轻叹息了一声:“走吧。”
只是已经迟了一步。金兵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纵火,护寺武僧不敢歇息,一直在园中守望,此时已然冲了过来,将他们两人围在当中,领头的武僧合掌施礼,郑重其事地说道:“两位施主,还请暂留。若是金人不来为难本寺,本寺不敢为难两位施主;若是金人来索要,本寺也不敢容留两位施主。”
他这话中的威胁之意,让苏朝云顿生怒意,眉梢一挑,指间银针踌躇未发之际,园门处却有一名老僧疾步而来,边走边高声说道:“施主且慢——”季延年轻声说道:“是大相国寺的护寺长老法正。”
苏朝云皱起了眉。她也知道这老和尚不好惹。
法正竖掌打了个问讯,目光灼灼,落在苏朝云的面孔上时,凝重得如有实质:“昨夜老衲在藏经阁上观两位施主的舞姿,大有悲悯之意,既然如此,两位施主为何不能为这满园妇孺发慈悲心?”
苏朝云微微一怔,她竟未留心到,夜间练舞之际,远处大相国寺藏经阁的高楼之上的注视。
季延年转过目光看着正绕寺而行的火光,马蹄声急促,很显然大相国寺正在被围。园中匍匐瑟缩的众人,都惊恐万分,有胆小者已经开始低声哭泣。
季延年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无法对近在面前的苦难闭上双眼。
季延年缓缓解下蒙着头脸的青布,脱去外罩的青衫,苏朝云略一迟疑,也照样抛去了掩饰自己的青衣。季延年不觉侧过头看了看她。苏朝云嘴角含笑,眉梢轻扬,似乎在说,她既然说过,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决不会丢下他脱身独去,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季延年也微微一笑,忽而觉得,便是那金营之中,也不妨一行。
外罩一去,露出苏朝云两人的真面目,就仿佛乌云突然散去,跳出云层的皎洁明月,在夜色中闪耀生辉,便是法正也不免为之目眩了一瞬,方才喟叹道:“两位施主请随老衲这边走。”
守在大相国寺外的金将,得知自己居然掳到了大宋国土上最出名的女巫与男觋,大喜过望,不敢轻忽,赶紧带了两个百人队将苏朝云两人押送出城。
出得城门,苏朝云和季延年互相看看,都觉得啼笑皆非。
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出了东京城!
【五、辞庙之舞】
三天之后,金军大举北撤。除却掠去金银玉帛等不可胜计外,又随军带走了徽钦二帝、两任皇后嫔妃、太子、公主,宗室、外戚、宰执和诸多在京大臣,伎艺、工匠、倡优、宫女等共计十余万人。临走之际,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令掳来的教坊诸人,为徽钦二帝奏一典辞庙之歌。完颜宗翰读过中原史书,知道当年宋灭南唐时的典故,今日灭宋,得意之余,自然想要将这典故搬来一用。
苏朝云和季延年虽然被掳,又看管严密,不过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因此倒未曾受什么折辱。
但是这辞庙之舞,却非要他们两人来跳。完颜宗翰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昭示天下,宋室已亡,现如今已是另一个天下。季苏二人商议之后,并未抗命,只是提出要建一座三丈高台,台上设鼓,台旁树幡,乐工歌女均在台下相和。
冬日阴沉,长长的黑幡在寒风中乱舞,头缠白帕、身着素衣的季延年与苏朝云登上高台时,正望见北撤的金兵纵火焚烧东京城外的房舍。
季延年默然片刻,才反手一槌,敲在鼓面上。
鼓声响起,台下沉默的乐师,开始奏乐,歌女开始齐声吟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鼓声低沉悠长,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哀伤,一声声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鼓声之中,忽然响起激扬的琵琶声。乐声一起,季延年便觉得,今日的苏朝云,大不同与以往,琵琶声里竟带着扑面而来的金戈铁马之意,仿佛一团烈火,在她胸中左冲右突,寻找不到出路,只得借着这一面琵琵,恣意宣泄。
季延年一个旋身,鼓点转急,舞步转疾,迎着琵琶声,节节高上。
急骤的前曲之后,苏朝云蓦地放声高歌起来,无词之歌婉转摇曳,却又如烈酒入喉一般令得听者血脉贲张、心情激荡。
季延年纵声相和。他的歌喉醇厚,仿佛包含无尽深情,在急鼓繁弦之中温泉一般缓缓流人人心,抚慰着一个个被鲜血与烈火灼烧得体无完肤的灵魂。
北上的人群,在这歌声与鼓乐声中,缓缓而去。最后一队金兵,也开始拔营。通译在台下催促季延年与苏朝云快快唱完,高台上的鼓点与琵琵,渐渐转慢转低,苏朝云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杂了太多东京城流出来的犹有余温的断木残板,因此冰层并不厚,河中心还是一线流水。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迅速将琵琶缚在背上,纵身一跃,捉住长长黑幡,荡下台来,越过台下看守的金兵小队,扑向靠近汴河的那一队金兵,扣住其中一人的后颈,一扬手掷下鞍去,夺了马匹。
季延年紧跟着掠下台来,夺了另一匹马。
两个小队纷纷张弓搭箭之际,苏朝云已迅疾取下琵琶,转过身来,当心一划,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追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追在他们侧面的两名金兵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
两人策马向汴河飞奔而去。拦路和追赶的金兵,远者被苏朝云的暗器击倒,近者被季延年夺来的狼牙棒挡了开去。一片混乱之中,转眼之间已被他们冲近了汴河。但是此处人少开阔,金人不怕误伤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们只能藏身马腹之下,离汴河还有半里来路时,两匹马中箭太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苏朝云两人自马腹下蹿了出来,向河岸疾奔之际,不停地变换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们无从瞄准。
汴河终于就在眼前。宽达二十余丈的河面,不是一跃能过的。
季延年扬臂掷出了狼牙棒。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纵身飞掠向汴河对岸,一口真气将尽之际,踏上了狼牙棒,缓得一缓,已经换了一口气,狼牙棒砰然落水,他们两人却已凌空拔起,向对岸飞去。
北风呼啸,在乱舞的雪花中横过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飞,如一对凤蝶般翩翩而去。
【六、迤逦之变】
围攻东京的这一支金军,急于将掳掠所得运回北方去,听得季延年二人逃脱的消息,主帅完颜宗翰虽然恼火,一时间也分不出人手来追杀他们,只得传了消息给另几路仍旧在南下的金军,派出十几个小队,在东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当然,季延年和苏朝云并不知道这个命令,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了弥漫在风中的紧张肃杀之气,因此一路上尽可能地避开了大道,只捡了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赶回巫山去。
因为沿路太过荒僻,几无人家,为避免金人生疑,两人又未曾准备干粮,好在苏朝云的琵琶之中,藏着足够多的暗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见着了,便逃不过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苏朝云射倒了两只雪兔。不过她拎着雪兔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子蜀中富家,又自幼从师,身边总有一二侍女照料,从未曾为这些凡俗小事费心劳神,便是蛰居在范成家中那几日,范成那个小院,也是如同一个安乐窝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几曾识厨下风味?呆了好一会儿,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愿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让他们两人茹毛饮血才好。
季延年忍着笑接了过来。
苏朝云惊异地看着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叶刀将那两只雪兔剥皮剖腹、清洗干净,找了一堆松枝,然后回到他们落足的那个小小山窝中,生起火堆来烤,时时抹上他不知何时带在身上的细盐调味。
这个避风向阳的小山窝,也是季延年找到的;还有,什么样的树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设置火圈防范猛兽,如何寻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这样的生活。
苏朝云不免又想到范成和伏日升。
伏日升熟谙所有锦绣乡温柔国的秘诀,在其中如鱼得水;范成则享受着那布衣之下体贴入微的舒适日子;至于季延年……在这茫无人迹的穷谷之中,却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苏朝云必在疑惑。听说朝云峰的弟子,从来不许沾染这些琐碎小事,以免烟火之气污了青莲的洁净,也难怪得苏朝云会拎着雪兔束手无策。
季延年觉得自己又要失笑了。他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一边慢慢翻烤着两只兔子,一边说道:“不必奇怪。上升峰的巫觋,从入门之初,便要隐姓埋名,随着前辈长老,流浪四方,以便于知人识事。”
这是迥然不同于朝云峰的教养方式。苏朝云以前只知道上升峰的巫觋,出师之前从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如同朝云峰弟子一般,闭置在与世隔绝的秘境之中修炼,却不料是云游四方去了。
若在从前,苏朝云或许会觉得,这般厮混于浊世之中,大有误于巫觋的修行。但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说到“知人识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我门中的前辈长老,向来以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悦于神灵?所以上升峰三脉弟子,都是这红尘俗世悠游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难怪上升峰和朝云峰的巫觋,世世代代都看对方不顺眼。只不过,季延年为什么忽然同她说起这上升峰的修炼之道?
此念一生,苏朝云眉梢轻挑,转过目光来看着季延年。季延年叹口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苏姑娘或许也已体会到,这些日子以来,你的歌舞,已有变化。”
苏朝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日子里,她已经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身体内觉醒、生长,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际,心境不再清空明净,整个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变化,令她的歌舞,对台下听者观者,生出了更强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说,既然连她也生出此等变化,或许上升峰的修炼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吗?
他想让朝云峰也与上升峰一样,去亲身体会那世情百态?
季延年正在注视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体悟与回答。
苏朝云默然许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果然,苏朝云轻轻说道:“朝云峰从来就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只不过是觉得,既然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若是有朝一日,这净土也不复往日清净,世人岂不是再无救赎之道?”
所以,朝云峰的女巫,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那一颗纤尘不染、莹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机已失,当一卜一笑带过这个话题,将烤好的野兔,分了一只给苏朝云。
冬夜虽然寒冷,不过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热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松枝,躺下之后,热气自地下直透上来,这一夜倒也不算难过。
一路行来,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炼之事,只是闲闲地向苏朝云讲解风餐露宿的种种诀窍,倒让苏朝云长了不少见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过荒凉,连生火的树枝也无从搜寻,两人只能倚背而眠时,苏朝云也只略一踌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闭上眼睛之前,不觉想到,他们一日比一日贴近对方,相处起来也日渐熟稔自然,为什么他仍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倒映在水精莲瓣上的景象?
山野寂静,时时传来虎啸狼嗥。苍茫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席地而眠。季延年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忽地生出缥缈不可捉摸的感触。
几乎在此同时,苏朝云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心中突如其来的感触,也是同样氤氲模糊、不可捉摸。
【七、祭神之舞】
楚阳台上,义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
西都山上人头攒动。东京城陷的消息,已经传到巫山。金兵已经将东京城的官民财物搜括一空,却还是逡巡不去,看起来南下在即,乡民心中既惊又惧又怒,向神灵的祈求,也更为急切与虔诚。是以虽然未到正祭之时,涌入巫山县的四方乡民,仍是大大多过往年。松木台上铺满松针与鲜花。药王庙的松棚与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洁净。阎罗王与韩起云分坐两边。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药王庙的琵琶女与巫女祠的乐一r都失陷在东京城中,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能够让苏朝云和季延年满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赛舞,竟无乐手。
身着锦袍的苏朝云与季延年在鼓点声中登上了高台。白东京一路奔返巫山,他们两人都带着风尘之色。此时相对,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苏朝云怀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支湘妃笛。为他们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们自己。
鼓点停下之际,季延年吹响了竹笛,苏朝云眉一扬,左手抱琵琶,右手长袖挥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够为药王庙的女巫伴奏?这个胜负可如何计算?
然而他们很快听明白了苏朝云唱的歌词。季延年吹奏的正是当日金兵拔营时教坊乐师所奏的《辞庙》一曲。和着笛声,苏朝云曼声唱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徽钦二帝被掳,天下皆知,是以这一曲唱来,西都山上,一片寂静,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与几位宿儒,早已泪流满面。
一曲既罢,季延年调子一转,换成了苏朝云当日在东京城外唱过的那首《阮郎归》,方才的凝重悲怆,一扫而空,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也随之而变,嫣然一笑,转而唱道: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阮郎归》本是药王庙祭神之曲,这样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极尽缠绵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声,却将它转了一个调,平添了几分明亮高亢,咏唱的正是他们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从那黑暗地狱中奔逃出来,仿佛苍鹰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盘旋飞翔,长风浩浩,天地苍茫,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一路缠绕前行,满怀的欢喜,溢出了胸怀。
最初觉得季延年为苏朝云的歌舞吹笛不太妥当的人群,感受到这笛声与歌舞中的欢欣,不觉笑容满面,仿佛自己也刚刚逃出那鲜血与烈火之地一般。
这一段唱罢,苏朝云琵琶响起,弹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际,鲜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阑神曳烟……”
琵琶声欢快如少女的笑语,描摹的恰如他们回到巫山之后的情形。虽然遥远东京已经是黑暗地狱,这云雨巫山之中,蒙神灵庇佑,仍旧是富庶安乐、处处歌舞。所以这一次,巫女祠和药王庙,都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在迎候神灵,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诚与感激。
西都山上的万千信徒,年轻一辈少有成见,又热情易感,虽然诧异于这一次祭神歌舞的别出心裁,但也更喜欢这见所未见的一番新气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怆,或者明快飞动,或者专注虔诚的变幻气息,自台上一波波弥漫开来,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为浓烈,令得他们随了台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痴如迷,如癫如狂,这样的感觉,真个很让他们迷恋沉醉。
只是那些年长老成的信徒,从初时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之后,则不免都有些担忧。松木台上高歌起舞的两人,季延年浓烈如酒的眼神与舞姿,固然是如此轻忽地掠过台下的信徒,而只专注在苏朝云身上;苏朝云却也同样专注于如何配合对方的曲调与舞步,专注于如何在最适当的时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风中细雪纷飞,身着锦袍的两人,就如雪中飞舞的两只凤蝶。这情景若放在别时别地,自是美妙无比;但在此时此地,却让他们觉得,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女巫与男觋,看起来魅惑的竟不是虚空之中的神灵,竟仿佛是台上共舞的对手?
看台上的巫山县令也已从最初的感动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今年赛舞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觉皱起了眉,向身边的县丞说道:“这样赛下去,药王庙与巫女祠如何分出胜负?”
那县丞苦笑道:“大人还是先别担心胜负的事情吧。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本来应该专心迎神奉神的两位巫师,现在看起来都不是这么回事?只怕有些乡民会骚乱!”
巫山县令迟疑不决,只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不过,转眼望见阎罗王神情颇佳,韩起云更是眼带笑意,巫山县令又松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巫女祠和药王庙的正主都不置一词,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因为阎罗王和韩起云的镇定,西都山上窃窃私语、颇有微词的那些老成信徒,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巫女祠送神的鼓点率先响起,药王庙紧跟其后,台上两人,恰恰轮到季延年吹笛,苏朝云旋舞着唱起了药王庙的送神曲:
“楚阳台畔好花枝,千朵万朵送郎归……”
笛声节节高起,苏朝云的歌声也节节高起,舞步越旋越疾。
蓦地里竹笛迸裂,乐声戛然而止。
苏朝云的歌声仍旧袅袅有余音,飞舞的长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叹息着掷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输了。不过我手中若是铁笛,今日胜负,还未可知。”苏朝云嫣然而笑。
他们忽然有所感触,抬头望向临江的那片树林。
自林中飞掠而来的,正是姬瑶花。她翩然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苏师姐,恭喜你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来,这是你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唉,五年赛舞,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当初设下这场赌赛的一番苦心了。只不过,我在台下看苏师姐与季先生对舞之际,两心相印,那样酣畅淋漓、恣意纵情,似乎冥冥之中,神灵也在与两位一道欢舞高歌。朝云峰历经千年的古训,却又反复告诫弟子们务必要心如明镜、纤尘不染。两相权衡,苏师姐会否觉得进退两难、无所适从呢?”
她言外之意,却是暗讽苏朝云凡心已动。一边说着,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季延年。离松木台较近的那些各部土司长老,听得姬瑶花这番话,再对照方才苏朝云与季延年在台上深情款款的对舞情形,不能不心生疑惑,虽然碍于他们一直以来的通灵之名,不敢贸然质疑,神情之间,却已分明露出大不以为然的意思来。
季延年早知姬瑶花不好对付,当下只微笑不语,也不出言辩解。
苏朝云则冷然以对:“姬师妹不过一介凡人,怎么能够明了神灵的心思?独舞也好,对舞也罢,至要紧者,不过‘心诚’二字而已。姬师妹不也说过,这是我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么?我以为神灵也会更乐于见到这样的歌舞。”
台下诸人,觉得苏朝云这话,似乎也大有道理。凡俗人等,总不能比女巫男觋更能体会神灵心意吧?再说了,药王庙和巫女祠,也都没什么不是吗?
姬瑶花也知道苏朝云向来辞锋甚利,又有季延年站在她这一边,当然比自己更有说服力。不过她意不在此,是以不再纠缠,只笑着说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只凭着一点儿俗人之见,便妄自揣测巫女的心思。苏师姐大人大量,还请不要见怪。”
能屈能伸,果然名不虚传。季延年看得有趣,苏朝云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话题道:“你特意上台来,就为了与我说这一番话?”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我想告诉苏师姐的是,一直以来,苏师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总找不到苏师姐你真正的弱点,以至于缠斗到今天。不过现在……苏师姐你可要当心哦,若是哪一天没有了季先生这样一位对手,你长袖善舞又何舞?”
苏朝云微一皱眉:“你是在威胁我么?”
姬瑶花轻笑摇头:“苏师姐岂会受人要挟?”
苏朝云淡然答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姬师妹你现在神通广大,连太乙观也指挥自如,巫山之中,又有谁胆敢不敬让三分呢?”
按伏日升的说法,姬瑶花自从和唐梦生那厮混熟了之后,简直是如虎生翼,连他也不敢贸然当其锋芒了。
姬瑶花眼波流转,但笑不语,倒让苏朝云诧异起来,打量着姬瑶花,忽有所悟:“姬师妹究竟有何来意,何不明言?”
姬瑶花道:“我不过是想请苏师姐和季先生陪我走一趟十三部巴人神坛而已。”
苏朝云与季延年对视一眼,苏朝云随即问道:“姬师妹想从十三部巴人那儿得到什么?”
姬瑶花答得简洁明了:“我要借兵。”
苏朝云即刻明白过来,这必是为了小温侯。小温侯在襄阳居丧期间,受当地父老之托,操练乡兵,以备不测。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缭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至于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江淮之间,都称之为“黑缨军”。前些日子,小温侯奉诏率三千黑缨军驰援南阳,与镇守南阳的朱逢春内外夹攻,破金兵三万于南阳城下,斩杀千夫长以上十余名,只是自己的损伤也大,难怪得姬瑶花要去素有悍勇善战之名的巴人十三部借兵。巴人向来对中原战乱避之唯恐不及,不过各部均笃信鬼神,有苏朝云和季延年出面,料想于借兵一事必定大有帮助。
“走完这一趟后,我决不会再来打扰两位。当然,苏师姐要来打扰我的话,随时欢迎。”向苏朝云睐一睐眼,姬瑶花笑盈盈地转过身去,做了一个请跟她走的手势。
【八、杜康之恼】
楚蜀之间,巴人部落众多,有自称盘瓠后裔的五溪蛮之枳巴,周初分封的姬姓巴子之巴,有神魄化为白虎的廪君务相之巴,亦有专以射折虎为事的板循蛮之巴,号称十三部,不过择其大者而言,散落山野之间的部落,不知凡几。只是诸部之中,文采较盛的姬姓之巴大多城居,往往已泯然于汉民之中;真正能够号令诸部的,还是廪居之巴,也就是十三部之中的白虎部。除了依附于板循蛮的一些部落,白虎部对其他诸部大有凌驾之势,隐隐然便是巴族之王。加之明春水便是白虎部酋长樊逖之女,是以姬瑶花的借兵之行,首先便奔往白虎部。
只是白虎部之行,季延年却不便出面——巫女祠供奉有盐水神女的神位,这却是死于廪君务相箭下的一位神女。
山路崎岖难行,辗转抵达白虎部时,已是日暮时分。姬瑶花和苏朝云坐的滑竿走在最前面,堪堪望见寨门之时,路边大树上,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飞扑下来,一边嚷道:“苏姐姐,你让阿弥好等!”
苏朝云纵身跃起,那少年眼看扑空,伸手在滑竿上一搭,借力再次扑来,苏朝云裙裾一旋,飘开丈许远,让开了这少年的飞身一扑,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这“阿弥”是谁,想来必定是范成的那个小弟子,不知何故却在这儿。
她虽在范成家中住过不少时日,却从未见过他那个小弟子,此时暮色中看来,接连扑空、委委屈屈站在那儿的阿弥,看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素衣整洁,眉目如画,神飞意扬,飘飘然大有凌云之气,竟似一个小小仙僮一般。
苏朝云与这阿弥素未谋面,如今听他叫得亲热,倒不知这亲近之意从何而来,以她素日心性,自是冷眼相看。阿弥见她这般神情,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嘟着嘴道:“苏姐姐——”
正尴尬间,范成自人群中飘然而出,向苏朝云略一拱手,低声说道:“苏姑娘勿要见怪。《八十七神仙卷》的真品之上有一散花天女,相貌神韵,颇似姑娘模样。阿弥由此对姑娘倍感亲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朝云错愕地道:“为何我最初看摹本时,并未发现?”
范成微笑道:“摹画亦有规矩。即便是个中高手,能够以假乱真,也必定要留下一处破绽,以示我不欺世人,只不过是世人自己眼拙错认了而已。不过,这幅画的破绽偏生是那个散花天女,也真是机缘巧合。所以——”
苏朝云大感不妙,尚未来得及开口拒绝,范成已长揖到地:“还要烦请苏姑娘费心照料小徒一段时日。”说完之后,范成竞毫不犹豫地掉头纵身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姬瑶花虽不明前因后果,也猜了个大概,拍着滑竿笑得前仰后合:“苏师姐,恭喜你荣升教养嬷嬷!”
苏朝云不想理会她,冷着脸孔,蹙了眉看着阿弥。阿弥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发落,一声也不敢吭。苏朝云只觉头疼万分,她怎么就捡了一只刚出壳的雏鸟!若是丢下阿弥,且不论是否丢得下,便是丢得下去,这么小仙僮一般的人物,恐怕自己的侍女都会觉得太过分了……若是由得阿弥跟在身边……她只要想一想那情形都觉得头疼。
正犹豫间,后面滑竿上的季延年笑了起来,向阿弥招一招手,阿弥立时小鸟儿般飞了过去,委屈万分地绕在竹杆上,伏在季延年身边,嘟哝着说道:“还是季先生对我好。”
苏朝云重新坐回滑竿,视若未见。
姬瑶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绕来绕去,随即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季延年什么时候能够替苏朝云拿主意了?
樊逖亲自站在寨门外迎接他们一行人。
巫女祠的巫觋,往年偶尔也有到白虎部的时候,只是从不入寨,所以白虎部特意在寨门附近立了一栋石楼,季延年带着阿弥和一应侍从,径自进了石楼,姬瑶花与苏朝云诸人由樊逖陪同入寨。
石楼中清水盐巴米粮火塘俱全,火塘上还挂着辣子与腊肉。两名侍婢在厨下忙碌,季延年带了阿弥登上顶楼,寨墙高于楼窗,是以凭窗而望,只能望见高处山林间的点点火光。阿弥的神情不觉暗淡下来。
季延年好笑地抚一抚他的头顶:“阿弥,你不会当真是因为那个散花天女,才非要跟在苏朝云身边吧?还有,那个散花天女,当真与苏朝云相像吗?”
阿弥恼怒地打开了季延年的手,闷闷不乐地拖着膝盖滑坐在窗下的石板上。季延年只好蹲下来叹息道歉。阿弥这才抬起卖来,两眼闪亮地看着他说道:“季先生,我要跟在苏姐姐身边至少一年。”
季延年心念一动:“一年的时间,才够你将药王庙的祭神舞看个完整,对吧?”
阿弥笑得大是狡黠:“说不定也能将巫女祠的祭神舞看个完整呢!”
季延年失笑。他现在明白范成为什么要将阿弥送到这儿来了。《八十七神仙卷》毕竟只是纸上人物,阿弥必得要亲眼见一见祭神歌舞,才能够体会虚空中神灵的模样。这样说来,哪里还有比跟在他和苏朝云身边更好的途径呢?
他原以为散花天女只是范成找的借口,阿弥却在出了一会儿神之后,脸上带着做梦似的神情,慢慢说道:“那天师父带着我从密室中出来时,来不及捂住我的眼睛,我全看到了。真可怕啊——我一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每次都要抱着神仙卷才能重新入睡。那个散花天女,因为是摹本的破绽,我看得格外仔细,也格外喜欢。其实她的模样,只有三分像苏姐姐,可是那神态,真个很像啊,看着她的脸孔的时候,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就好像,唔,就好像可以忘记最可怕的噩梦一样。所以呢,我在树上看着苏姐姐越走越近,心中真是欢喜不过。”
季延年微笑着听阿弥絮絮而谈。他早已发觉,苏朝云的冷淡疏离甚至于冰冷无情,的确有着一种能够镇定和人心的奇异力量。这或许便于苏朝云自己所说那般,尘世间有如许之多的烦忧与苦难,所以世人才会汲汲于那净土青莲的抚慰。
一念既生,季延年低声吟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阿弥咯咯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季先生,苏姐姐可不就是我的杜康!哈,这话可不能让苏姐姐听见,不然,她可更不乐意我跟着了!”
季延年笑而不语。
阿弥很能缠人,他倒颇为期待苏朝云被歪缠不过时的模样了。
【九、巴人之斗】
姬瑶花早几天已遣人向樊逖说明了来意,樊逖以为事关重大,必得召集各部商议之后才能决定。姬瑶花一行抵达时,十三部巴人,甚至包括板循蛮,都已到齐,住在寨子外面专供来往客人居住的那排土楼之中。
次日一早,樊逖便邀请各部酋长商议此事。
白虎部从来不许板循蛮入寨,兼之寨外还有季延年,因此这一次大聚会,樊逖安排在寨子附近的一片晒谷场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晒谷场,樊逖将最高处的一个安排给了苏朝云和季延年,姬瑶花顶着巫山神女的名号,金冠锦袍玉带,坦然坐在季延年一侧,苏朝云看她一眼,姬瑶花迎了她的目光抿嘴一笑,苏朝云立时别过头去。
阿弥一直赖在苏朝云身边不肯走,见了这情形,眼珠转了一转,苏姐姐似乎和那位姬姐姐不太和睦呢,他要不要想个法子去……
一念未完,姬瑶花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阿弥打了个哆嗦,赶紧缩到苏朝云身后去。真可怕,那天在树上时,他怎么就觉得这个姐姐很漂亮很温柔可亲呢?
阿弥心有余悸的模样,让苏朝云的嘴角微微一弯,同时想到,阿弥这般惧怕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姬瑶花,反倒一点也不畏惧自己……
樊逖自己选了紧邻苏朝云等人的一个晒谷场,对面则是板循蛮。
坐定之后,樊逖说明了姬瑶花的来意。诸部酋长,也知此事重大,不论赞同还是拒绝,都不肯贸然说话。
板循部向来与白虎部针锋相对,不过板循蛮和附属的那些部落,多是奉伺巫女祠诸女神,季延年既然在座,其实已经表明了巫女祠的态度,是以板循部酋长虽然猜测樊逖有出兵之意,也没有直言反对,等了一等,见无人开口,便高声说道:“照老规矩好啦!”
白虎部虽然能够号令诸多部落,但是遇到大事,也不能独断专行。为免争执不休,各部共立了一个规矩:白虎部若能在比武之中胜过其他十二部,各部便听从白虎部的最后决定;若是哪一部在比武中胜过了白虎部,便可以自行其事。
这是两便之策,因而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哄然叫好。
樊逖面带笑容,声色不动地安排下去。自他接任酋长这二三十年间,这样的比武,总共不过三次,可惜每一次都只赢了另外十部,对盘瓠部一负一平一胜,却从未能胜过板循部。想来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板循部酋长才这般胆壮。不过嘛,今时今日……
率先上场的,是以勇武闻名的猿蜒部,这一部人数最少,多年来每次械斗,都吃了此亏,因此这样的比武场合,尤为奋勇敢进,白虎部每次都得派出最顶尖的好手,才能艰难取胜——毕竟,输给板循部也还罢了,巴人诸部之中,早有世代流传的说法道板循部天生便是白虎部的克星,但若是输给人数最少的猿蜒部,白虎部还有什么颜面去号令诸巴?
樊逖打量那健壮得像头野熊的猿蜒勇士一会儿,示意他的长子樊离上阵。左右诸人有些诧异,樊逖的幼子樊青,这两年来锋芒最利,擒虎斗熊,一寨人无不叹服,连樊离也几次输了给他,酋长这却是……
直至樊离上阵之后,诸人才明白个中缘由。那猿蜒勇士,年纪虽然不大,竞仿佛极有格斗经验,出手还有几分阴险,那些小手段,若是换了樊青,只怕多半要上当。
樊逖注视着格斗场中的两人,樊离正被逼得步步后退,几次险些跌出白石灰划定的那个大圈,好在他韧性足够,长于缠斗,即便那猿蜒勇士一拳打得他脸孑L青肿了半边,也没有慌张气馁又或者是愤怒失常。
这一番缠斗,直斗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那猿蜒勇士渐渐后劲不续,终究被樊离抓住机会,拼着让他在脸上又打了一拳,顺了对方出拳之势,一弯腰钻入他右胁之下,狠劲一撞,那猿蜒勇士斗了多时,脚下未免虚浮,被这全力一撞,撞得飞出圈外老远,虽然一个打挺又跳了起来,这一局却是他输了。
这一局斗得艰难,四下里一片喝彩之声。
樊离朗声谢过喝彩的诸人,慢慢走回自己这方。他多处受伤,因为脸上受拳殃及耳根,现在耳中还是嗡嗡作响,决不好受,只是此时此刻,却不愿示弱,以免输了气势,因此仍是站得笔直。樊逖赞许地向他点一点头。
那猿蜒勇士很不服气,樊离只是抓住他一时疏忽赢了这局,若是战场上生死相搏,这一局还远远没完,他可决不会输掉!
猿蜒酋长倒不这么想,听了他的抱怨,只简单说了一句话:“真要上了战场,樊离决不会给你单打独斗的机会。”
樊离向来是白虎部的大将而非先锋,樊逖点了他来迎战,还真是很给猿蜒部面子了。
其后的几个部落,有擅长箭术的,有擅长刀术的,也有擅长于结阵围猎的,樊逖从容应战,有胜无败,季延年不觉轻轻叹了一声。白虎部人才如此之盛,也难怪能够号令巴人诸部这么多年了。
盘瓠部的武士尤为剽悍,这一次樊逖派出的是樊青。见识过樊离与猿蜒部勇士那一战之后,樊青憋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切不可求胜心切、贪功急进。
这场上二人,斗得热闹,场外诸人,也看得热闹。只是阿弥看的,却不是这格斗场,而是各部酋长武士风格各异的衣装。他也知这等场合,苏朝云不会搭理他,因此扯住了苏朝云的一名侍女,问个不休。
那侍女初时还有所顾忌,及至见苏朝云恍若未见,胆子也便大了。这侍女本来很是心疼阿弥小小年纪便被师父抛弃——任谁见了范成那逃之天天的情形,都会这么觉得—一因此十分耐心地为阿弥讲解那些部落的来历和风俗,奉祀的神灵有哪些,各位神灵之间的恩怨纠缠,以及由此而生的各个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缠。阿弥听得入神,时不时睁大了眼“哦”、“呀”感叹一声,又或是问一句“后来呢”,那侍女大受鼓舞,越发讲解得尽心尽力。
苏朝云听得身后的窃窃私语,很是无奈,只能专心看场中格斗,尽力不去听那侍女和阿弥的对答。
上午的最后一场,樊青险胜那盘瓠部武士。白虎部高兴非常,午间送上来的饭食也分外丰美。
午间略作休息,比武再次开始。白虎部仍是有胜无败,直至板循部武士上场。那名武士名叫墨夫送,号称打遍巴中无敌手,白虎部近年来派出去试探的勇士,从未能在他手中撑过半个时辰,其他各部,也都被他打了个遍。是以这名武士一上场,各部都安静下来。
樊逖向身后招一招手,那群一直站在后方端茶送水的少女,向两边让开,站在她们中间的那个姑娘,立时露了出来。
樊逖向各位酋长笑道:“这是我的女儿碧黛儿,汉名叫做明春水,是翠屏峰的弟子。”
巫山弟子的大名,巴人各部,自是久闻。樊逖将明春水的师承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摆明了不肯占墨夫送不明内情、很可能会因为上场的是一个年轻姑娘而轻敌的便宜。这光明正大的姿态一摆出来,各部酋长,都暗自点头。
明春水取下头上身上叮叮当当的银饰,大大方方走下场来,向四方嫣然而笑,她本就生得明丽动人,这一笑之下,更是仿若那阳光洒下来一般明亮洒脱、光彩夺目,墨夫送被她迎面一看,居然脸上红了一红。
阿弥早已小声嚷了起来:“我喜欢这个姐姐!”
苏朝云微微一怔。阿弥却又伏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当然啦,我还是最喜欢苏姐姐!”
姬瑶花听得分明,“哧”地一笑,苏朝云淡淡看她一眼,心中却觉得莫名的小小欣喜。
阿弥不无得意地向季延年眨眨眼。
姬瑶花又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一回别过了头去,没让苏朝云看见。
真不简单啊。上升峰三脉弟子,无不善于揣摩这世上各色女子的心思性情,便是这小小少年,也深得个中三昧,她倒要看看苏朝云如何当这个教养嬷嬷来着。
因为是比武,不是非要见个生死的战场,明春水收起了狂野难驯的天罗带,只以五虎爪对阵。墨夫送使的是一柄刃长三尺的猎刀,猎刀一出鞘,方才微微的羞涩之意,一扫而空,横刀胸前,立时镇定得有如岩石一般,向明春水略一点头,示意由她先出招。
这般气度,让明春水也有了几分敬意,稍稍退后一步,五虎爪虚搭在左臂上,轻轻一躬身,借了这一躬之际,右脚掌在地上一蹬,猎豹一般纵身跃起,五虎爪当头抓了下去!
明春水一出手便如此凌厉,离格斗场最近的几人,只觉劲风逼面而来,不觉后退了几步,其他诸部之人,则暗暗抽了一口冷气,难怪得樊逖要让这个女儿来对付墨夫送!
墨夫送横刀奋力一架一推,刀与爪交击,火花四溅,明春水倒纵出去,在空中一个旋身,再次扑下,然后再次被墨夫送格挡开去。
明春水大是兴奋,墨夫送是真真切切当她是对手在过招呢,这般勇猛的对手,可有些日子没遇到了。略退几步,猱身重上,猎刀与五虎爪一连交击数十次,锵锵之声,在一片寂静中听得格外分明。数十刀下来,明春水的肩臂之上已经见血,墨夫送的后背也被划了一道长长血痕。
板循酋长看看对面的樊逖,他现在明白樊逖为什么会想方设法将女儿送到翠屏峰门下习武了,敢情就为了今天啊。听说翠屏峰弟子向来有修罗观音之名,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极是难惹,墨夫送若是能取胜倒也罢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不免踌躇着要不要开口打断这场很明显难以分出胜负、倒是很可能两败俱伤的格斗。樊逖也在踌躇。他知道女儿尚留有余手,不过,天罗带的煞名,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想到此处,樊逖立时站起身来,高声叫道:“碧黛儿退下!”
板循酋长立刻也叫墨夫送退了下来,呵呵笑道:“樊大哥,这一局就作平手,如何?”
输了这么多次,平手也不错,这关键时候,总不能弄出人命来。樊逖觉得平局甚好,只是么……可惜了板循部那些精兵了……
板循酋长又道:“既是平局,我板循一部是否出兵,还可再行商量。”
樊逖拱手道谢,两人相对而笑,心中却都在暗骂对方老奸巨滑。
这已是最后一局。其他人都以为,白虎部今日胜了十一场,这十一部自当听从号令调兵出征;板循鄢也大有商量余地。有些性急的部落,已经开始准备传令回去了。樊逖满面笑容地道日已落山,请各位先用过晚饭之后,再行商议出兵一事为好。
坐在最高处的苏朝云三人,看得清楚,都觉得樊逖态度暖昧,恐怕借兵一事,还有得商量。姬瑶花略一沉吟,轻声问道:“季先生,苏师姐,你二位似乎对借兵一事,很乐见其成?”
若仅仅因为,她用季延年来威胁苏朝云,又用苏朝云来威胁季延年,苏朝云两人虽不得不到场以表明态度,也大不必因为借兵之事恐有波折而露出忧虑之色。
苏朝云没有回答,季延年则叹息了一声:“人人有不忍之心而已。”
从东京城那黑暗地狱中回到巫山,回首北望,只觉那黑暗尤为深沉痛苦,令人不忍追忆、不忍目睹,也不忍袖手。
姬瑶花大略也能猜到季延年的意思,默然不再追问。
【十、请巴之舞】
晚饭时樊逖与季延年和苏朝云同桌,谈及出兵一事,说道其他十一部虽然愿听从白虎部的号令,他却需要说服白虎部十位长老同意出兵,毕竟,这是要远赴南阳作战,不同于以往只在巫山一带盘桓;而且,要让将士效力,只有他的命令,恐怕不够。因此,他希望能够由季延年和苏朝云探问神意,以神灵之名,号令诸部,这样不但可以将板循部的精兵也调出来,更可以让将士誓死效命。
至于这神坛,只要季延年和苏朝云点头同意,一夜之间便可以建好。
苏朝云无语,看看季延年,都能够体会到对方的无奈。
樊逖还真敢开条件啊!这样的神坛一建起来,又有季延年和苏朝云同台献舞,只怕白虎部从今以后,便能够以神灵为名,令得那些追随巫女祠的部落也不能不俯首听命了。
姬瑶花在一旁笑盈盈地道:“樊世叔所言甚是。十三部精兵,从来不曾在一起作战,真正上得战场,恐怕配合会成问题。若能够求得神意,让各部精兵心志专一、令无不从,自是再好不过。”说着又转过头来道:“季先生,苏师姐,你们觉得呢?”
季延年凝神良久,说道:“巴人十三部,虽然奉祀的神灵不同,但都是太嗥伏羲氏之后裔。只是年深日久,后人无知,不曾虔诚供奉罢了。如今既然要各部共同祭神,自然以祭祀伏羲为佳。”
苏朝云微笑。季延年大约是不想让巫女祠供奉的神灵登上白虎部修建的神坛吧。只不过……她淡淡说道:“伏羲女娲,本为一体,若要祭伏羲,自然也该祭女娲娘娘才是正理。”
季延年尚未说话,阿弥已经拍手叫好:“是极是极!我还见过几幅汉唐流传的伏羲女娲画像呢,正好画出来给季先生和苏姐姐参照参照!”
姬瑶花和苏朝云也都嘴角含笑地看着他,季延年只好长长叹息。
得到季延年与苏朝云同意,樊逖笑得两眼眯眯,立刻发下号令去,就在这片晒谷场的上方,背靠一面宽广洁白的石壁,连夜筑土立坛,邻近各寨,也闻讯前来帮忙。天明时,神坛已立起,以木椿层层捣紧杵实的土台,半人来高,四面以麻石圈垒,台上三层松木,横平竖直,立起一个高台,形制全仿楚阳台,只是按照季延年的吩咐,在台中央另立了两根碗口粗的木柱,柱顶彩幡飘舞,两柱之间,相去不过三尺。松木台两侧的土台上,两条长全凳一列排开,铺了棉垫,以便乐师歌女就座。
台下正面石砌台阶两侧,各立着一面战鼓。左右两侧的泥土地上,则插了苍翠松枝,点缀着红白梅花,虽然不能比楚阳台的鲜花缤纷,在这隆冬季节,也诚为不易了。
樊逖陪着季延年和苏朝云踏看神坛,口中虽在谦让道仓促之间准备不够齐全,日后定当好好营建一番,今日还要请二位将就将就了;神情之中,却是大为得意。这神坛坐北朝南,背靠山壁,对面一大片开阔缓坡,坡上高高低低的晒谷场一路排至山路,正适合众人拜祭。
冬阳升上对面山顶时,神坛上下都已布置停当,十三部酋长与随行长老、武士都已在他们昨天的位置上坐好。白虎部各寨离得近,男女老少,都换了新衣,簇拥而来,倒将这一大片山坡挤得无从落足。其中青年男子,均着彩绣锦甲,在日光之下,分外显得壮美威武,看得其他各部十分眼热。不说各部人丁都不如白虎部之多,便是这锦甲,也不是每一部都能有这个财力物力置办整齐的。
季延年与苏朝云尚未登台,主持祭祀的是樊逖,持着节杖,先请各部长老吟唱代代相传的《尼玛歌》,从盘古开天辟地,唱到伏羲创八卦,女娲造人补天,立婚姻,后裔绵延,太嗥生成鸟,咸鸟生乘麓,乘鳌生后照,后照时始为巴国,传承至今。
一部长长史歌唱完,日已高升,山坡上的人群也开始兴奋。
战鼓敲响,一通急鼓之后,山坡上下,一片寂静。
白石山壁上方,隐约传来细细歌声,伴着一线笛声,若有若无,越发牵扯人心。
歌声与笛声渐近渐分明,季延年与苏朝云的身影终于在石壁上方出现,两人均着素丝滚边的玄色衣裳,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白玉簪,在山壁上略停片刻,容得众人看清,方才飘然掠下。长长裙裾拖曳过半空,却没有飘落在松木台上,而是缠绕在台上的两根木柱之上,远远望去,竞宛然两条长长蛇尾!
季延年和苏朝云从容盘绕在木柱上,季延年微微向外倾身,仰首迎了日光,短笛横吹,正是先前《尼玛歌》的调子,只是笛声清亮悠扬,配合苏朝云的明亮歌声,其中意韵,大不同于先前长老们吟唱的史歌了。
一段唱罢,季延年和苏朝云身形一动,交换了方位,苏朝云向外倾身,琵琶反弹,铮铮然大有金戈之气,季延年纵声高歌,也是铿锵激越,唱的却是周武王伐纣之事。巴师勇锐,武王伐纣时特意征调巴蜀之师,阵前歌舞以壮军心士气,开战之后独当一面,率先陷阵冲锋。
这是巴人的荣耀,史有明载,万世流传。经了季延年和苏朝云的咏唱,更是让各部武士,热血腾涌,万分骄傲自豪。
一曲将尽,各部长老重新开唱《尼玛歌》。苏朝云将琵琶往柱上一缚,季延年也将短笛挂在了木柱上,随着长老们的吟唱开始起舞。
季延年与苏朝云的身形柔蔓,依托木柱,肢体交缠盘绕,恍若巨蛇一般,若是换一个场合,真个有无限旖旎之感。不过此时此境,台下的吟唱声抑扬顿挫,两人的神情端凝庄重,令得那舞姿也是同样肃穆庄严。
长老们唱完,季延年和苏朝云又接了上来,较之初次所唱,足足高了一个调,笛声与歌声直上云霄,而那白石山壁上,忽地又飞下两个人影来,缘壁而下,堪堪停在石壁上半部分,却是姬瑶花和阿弥。
姬瑶花仍是金冠锦衣玉带,光彩眩目,左手握了系在山顶老树上的彩锦,右手则平举着一大罐墨汁;阿弥也打扮得恰似小仙僮一般,腰间缚着一条彩锦,另一头也系在山顶老树上,将他悬吊在半空中,双手各握一支大号狼毫,左右开弓,在白石山壁上信手挥洒开来,画的正是伏羲女娲交缠起舞之图。
松木台上,又开始吟唱武王伐纣、巴师为前锋的故事,姬瑶花纵身解开两条彩锦上的活结,让两人下坠数尺,阿弥停在石壁中间段,随了歌声与琵琶声,描画武王伐纣、巴师出征、前歌后舞、以凌敌阵的情形。
阿弥年纪尚幼,笔下人物,因此也尚有几分稚拙之气,不过正因为不太精致、匠气不显,倒与这山野的纯朴豪迈十分契合。
随了琵琶铮铮之声,坡下各部武士,不知不觉之中,开始敲着刀鞘唱和。曲终之际,众人更是举刀齐声高歌。
樊逖笑眯眯地看着这台上台下的唱和。
一曲终了,季延年和苏朝云已攀至木柱顶端,在柱上轻轻一踏,借力飞纵向山顶,仿佛神灵乘风而来又乘风而去,不沾尘灰,翩翩然不见其首尾。
阿弥也已画完最后一笔,将两支笔往墨罐中一丢,攀着彩锦,飞鸟一般上了山顶,赶紧追着苏朝云去了。
姬瑶花右手仍旧托着墨罐,左手却放开了彩锦,缚仙索飞出,缠住台上木柱,带动她身形,轻飘飘地掠过神坛,落在坛前,将墨罐交与樊逖,微笑着说道:“这绘神器具,还要烦请樊世叔代为收藏了。”
樊逖郑重其事地接过来,交与长子樊离。
姬瑶花这般收尾,樊逖还是非常满意的。神坛在此,绘神器具也要收藏在白虎部中,且看还有哪一部,能够质疑白虎部超然独尊的地位。
樊逖满意之后,借兵一事,自是顺理成章;便是板循酋长,当此群情激奋、部下纷纷请战之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因为墨夫送率先站出来表示愿意带领他的兄弟一同出征,板循部的武士,便由他统领。
各部酋长领命之后,吹响征兵号角,由邻近各寨,将号令依次传递下去,又议定了集结地点——不在这万山丛中的白虎部,而是在与各部距离相差较为均匀、离南阳也更近一些的当阳城。出征主帅,则由樊离担当。
站在石楼上,望着白虎部的精兵陆续开拔,苏朝云倚着楼窗默不作声,倒是季延年,指头轻叩着窗台道:“樊逖这一回,算是心想事成了。”
阿弥趴在窗台上,兀自在回想方才神坛上的歌舞,他有重任在身,不能坐在正面瞧个清楚,那是很不满意;想了又想,转过身来扯着苏朝云的衣袖道,下一次他可一定要看够了才动笔。
苏朝云“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季延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看她。
神坛之上,苏朝云已然不是从前那冰冷清净的水精莲花,歌声与舞姿就如同她彼时的琵琶声一样,带着烈火一般灼烧人心的热情与力量。
但是台下的苏朝云,虽然待人稍觉亲近,骨子里却是如同从前一样宁静淡然,甚至更多了一种虽千万人也夷然不动的冷峻气势。
他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将要看到那冰冷花瓣重重包裹之中的温暖柔软的花蕊,现在看来,却还是低估了苏朝云的养心功夫。
季延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只是,怅然之余,又暗暗生出不无敬意的慨叹。
【十一、招魂之舞】
三千巴师,在当阳城会聚之后,由樊离统领,向南阳兼程进军,进军途中还要由凤凰另行训练一番,以便于配合。巴师脚程极快,越山而过,正赶上接应被金军主力围困的小温侯。
小温侯接手这支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汇合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巴师勇猛敢斗,正因为此,折损也不在少数,数战之后,伤亡已有五百余人,清明前夕相继送回巴中。各部商议之后,于清明时节,在楚阳台共设神坛,祭祀战死的武士,招引徘徊他乡的亡魂。
招魂原是巴蜀湘楚之地的旧俗,各部巫师,乃至于不少年老之人,都有过为族人家人招唤失魂亡魂的经历,不过这一次由药王庙和巫女祠为十三部勇士招魂,却是罕有的大事。是以西都山上,人群济济,巫山县令也亲白前来拜祭。
松木台下,插满柳条与山花,正面的台阶前,立着长案,炉中三支小指粗细的香烛,烟雾袅袅;香炉前三樽清酒,三盘茶点,供奉神灵。
台上乐声悠扬。药王庙和巫女祠失陷于东京城中的乐师与琵琶女,日前已辗转回到巫山。这一次招魂之舞,自是由他们合奏。
巫山县令向虚空中的神灵敬酒之后,季延年与苏朝云方才登上高台。
因为招魂之舞,两人都是素衣净妆,静立在台上,风吹衣袂,飘飘欲举,未曾开口之际,西都山上已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乐声渐低渐微。
这一次,季延年和苏朝云却是同时唱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两个声音,一个宽广醇厚,一个清冷明亮,缠绕盘旋,在山风中飘送开来,节节高上,又缓缓落下,萦绕在西都山上,轻轻笼罩人群,落人人心。
反复三遍之后,琵琶女齐声唱和,季延年和苏朝云振袖起舞,描摹那长人索魂、十日当空、遍地岩浆的可怖景象,亡魂在其间茫然奔逃,巫师在空中寻找呼唤。
这一任巫山县令虽然庶务上不能与他的前任朱逢春相比,也还是正途出来的读书人,于《招魂》一诗,自是熟稔。此时听得台上巫觋的歌声,心中感叹不已,隐在官袍宽袖内的右手,轻轻敲着节拍,喃喃吟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东方与西方,南方与北方,都是鬼怪横行,妖魔当道,唯有这巫山家乡,山明水秀,风暖花香,父老酿好了清酒等待归人品尝,美丽的少女在山顶翘首盼望。
人群之外的山林边缘,姬瑶花倚坐在一株老桃树的横枝上,阿弥坐在她身边,一脸崇拜:“啊哦,苏姐姐和季先生真厉害啊,每次我都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唱得更好舞得更好,可是每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出色更精彩!我好想一直这么看下去哦!”
阿弥原本颇为畏惧姬瑶花,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看懂了一些事情,拍着胸口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幸亏自己年纪幼小,本事不大,没能人得了姬姐姐的眼界,不必担心姬姐姐什么时候就摆弄自己一道。想通此处,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在姬瑶花身边来看这招魂歌舞,下意识里觉得,苏朝云和季延年都是通灵巫师,多半真个能够招了亡魂回来……在姬瑶花身边,自己还是可以不怕的。
阿弥日后名声大盛,只是这怕鬼的心病,始终未能根除。范成长叹之余,每每后悔,当日从密室中出来之后,不曾及时捂住阿弥的双眼,让他小小年纪,蝶变初成,便见了那魑魅魍魉、人间地狱,自此留下这块心病。
此时阿弥紧靠着姬瑶花,望着楚阳台上的载歌载舞,只觉世间虽有那无尽苦难,这眼前景象,却足以忘忧。
姬瑶花含着微笑,望着台上,唔,这两个人的配合,无论歌声还是舞姿,都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水乳交融了呢……
姬瑶花此番回巫山,是等着襄阳那边前来迎娶的。想着姬瑶花不日便要出阁,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是如释重负,晚间特意前来姬氏老宅道喜。季延年送上贺礼之后,先走一步,去看望宣称偶感风寒的姬瑶光了,房中只留下苏朝云与姬瑶花相对而坐。
姬瑶花斜倚在长榻上,看着苏朝云笑:“苏师姐,季先生与你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只需你一个眼神,便知道要替你清场了。”
苏朝云冷冷答道:“是否心有灵犀,不劳姬师妹费神思量。”她自袖中取出一只光润剔透、刻丝镂凤的碧玉镯,放在几案上,推了过去,“物归原主。”
姬瑶花讶异地扬起了眉:“苏师姐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眼?”
历年旧例,每次祭神之时,神女峰都会以巫山神女之名,送一件祭礼与巫女祠;这几年因为药王庙与巫女祠多有同台献舞之时,所以姬瑶花作主,每次都送了两件祭礼。 这一次招魂之祭,自不例外。让苏朝云不快的是,姬瑶花送给她和季延年的,居然是一对龙凤玉镯!
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姬瑶花看一看玉镯,转而又道:“既然苏师姐瞧不上这个,想必也入不了季先生的眼,我那儿还有一对羊脂玉簪,式样简洁,料来更合苏师姐与季先生的品味,回头便让人送到二位府上。”
苏朝云嘴角轻挑:“姬师妹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姬瑶花“哎”了一声,偏着头笑道:“我不过是心情好,所以想做点儿什么,愿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而已。”
看着他们两人在台上那深情款款、在台下相敬如宾的模样,姬瑶花自是觉得大有必要插上一手—一她可不在乎别人是否乐意让她插手自己的命运。
苏朝云静静注视着姬瑶花,姬瑶花微一挑眉,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苏师姐有话请讲。”
苏朝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姬师妹,你要记住,天下虽大,除了季先生,我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
姬瑶花约略有些明白苏朝云的意思了,默然一瞬,说道:“那么季先生意下如何?”苏朝云微微一笑:“上升峰三脉弟子,从来善于体察女子的心意。季先生奉侍各位女神多年,对于女子的心意,更是明察秋毫。我想此时此刻,他正在将那只龙纹镯退还给令弟吧。”
苏朝云猜得没错。
姬瑶光看看放在案上被推过来的龙纹玉镯,撇撇嘴,暗自嘀咕着瑶花又将麻烦推到自己这儿来了。明知道他心情不好,还吃定了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季延年,面前这个人,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对世事人情再通透不过。他也懒得费心探问,径直说道:“季先生总该有句话,好让我向瑶花交代吧?”
这件事情,在季延年心中,也反复思量了不少时日了。苏朝云的心意,早在东京城中时,就已在他面前说得分明:天下虽大,她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所以那温软花蕊总是层层深藏于冰冷花瓣之中,以至于季延年常常要疑惑,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情意,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听得季延年的回答,姬瑶光皱皱眉:“那句话是苏姑娘说的。季先生自己呢?”季延年微笑:“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世俗情爱,原不能与神坛上的两心相映相提并论。每一次共舞,他都以为已经攀至此生的顶峰,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到了下一次,总会让他感到这是新的顶峰。在他们之前,巫女祠的男觋,药王庙的女巫,从未能让自己的魅惑之力远达神坛之下数里以外,令整个西都山上的人群如痴如狂,如迷如醉。在那响彻山野的欢呼声中,他们仿佛也能够听到虚空中神灵的欢笑,还有自己心底深处的欢歌。
他怎能让尘世烟火,破坏这神迹般的一切?
姬瑶光瞠目以对。他现在觉得,自己对瑶花的这些同门,似乎还是知之不深,所以才会算不到他们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真够打击人的。
季延年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声“告辞”,姬瑶光例不送客。不过出得院门时,苏朝云正由姬瑶花送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季延年再次拱一拱手,先一步向巫女祠方向飘然行去。
苏朝云向姬瑶花笑道:“待到花烛之夜,我再来向姬师妹道贺。”
谁知道姬瑶花会不会真个歇了算计她和季延年的心思?不等到尘埃落地、姬瑶花绑定在温侯府,她怎能放心?
苏朝云身姿翩翩,摇曳而去,姬瑶花望着那一先一后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决。这一回,她要不要只做看客呢?毕竟,神坛上的歌舞,那般赏心悦目,若是不能再见,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后 记
佛家称空中飞行的神为飞天;道家则称之为“飞仙”。
飞天本泛指飞行之神,但流传中渐变为专指乾闼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
乾闼婆为梵语,意为天歌神,因为周身散发香气,又名香间神;紧那罗意为天乐神。两神形影不离,男子马首人身,女子端正妙丽,是恩爱的夫妻,同为天龙八部中的神祗。乾闼婆——乐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散发香气,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献花、供宝、作礼赞,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官;紧那罗——歌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奏乐歌舞,居住在天宫,不能飞翔于云霄。在流传过程中,二神渐渐男女不分,合为一体,化为后世的飞天。
飞天为佛教之神,而巫山诸弟子,与上古之巫觋、后世之道家渊源深厚,借用“飞天”之名,原本不太合适。但是佛教初来东土之时,“飞天”与“飞仙”,已是不能截然区分;自唐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之势已成,那就更不能严加分割了。而且,飞天之职司,其实全在于娱神,这一点与巴蜀湘楚之地的巫觋,并无二致。
因此上,与祭神之乐舞相关的本篇,以“飞天舞”为名。
一虎一侠谈 巫山传里的武侠与艺术
【状态】扶兰
博士论文继续纠结中……今年答辩的程序比较复杂。4月15日以前要上网检测,通过后要预答辩,之后才能送出去审。原本计划与我一起答辩的两个师妹,一个已经确定不能参加,另一个也很悬,到时若只有我一个的话,会被老师集中轰炸得很惨的……不想了,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比较靠谱。
关于凤凰的故事《西风烈》大概写了两万来字吧,然后放在那儿了,心思不宁,文气会散掉,所以打算暂时放着,只构思不动笔,将其他几篇的情节想清楚一点儿再着手写。一段时间,专心做好一件事情比较好。
【铁嘴】木剑客
哀伤的历史……《飞天舞》对于像我这样迷恋宋朝的家伙,读得太辛酸了。扶兰写起来,也很郁闷吧,将这些哀伤都寄托到朝云与延年的舞里面……说起这个舞,我觉得在《巫山传》的武术体系里,好像有很多舞的影子……“舞”本身,就是对“武”的模拟与抽象,如果我们将“武”看作是一个训练过的身体与技能的话,武的目的,除了用来战胜别人,更多的,是战胜自己,或者是说,超越自己的身体。
这个,小椴应有同感,我觉得《开唐》就是将他的技击武学、先天真气,加上了舞。我现在想,新武侠小说,最重要的突破之一,可能就是在武术的设定上,金庸加入武术“文化”,古龙加入武术“哲学”,所以我以前讲,小椴是“还原”,原来扶兰也是……
扶兰是取名字的高手,虽然她自己总是偷懒借用。名字传递的是非常微妙的感觉,金庸作品里的名字都很贴切。就像杨康、杨过、郭靖,其实大见功夫。首先是《水浒传》,民间的气味,加上家国靖康的气味,就是绿林加上了爱国,为一个新的武侠打下了底子。扶兰在这方面也非常强大,我特别喜欢姬瑶光这个名字,我觉得瑶光是神光离合的男人……他没有迷失到自己的天纵才华里。他身上,有一种很纯正的“道家”的气味,而且还是一种比较质朴的道家,就是外丹向内丹术转化的时候。瑶光,最后能够回到“光”,这个太不容易了。
事实上,我觉得,扶兰的故事,将道家的观念发挥得比她的解释要好,这也是很有意思的,故事的力量,小说家与理论家,能够修成一条阴阳鱼已经是太不容易了……而苏朝云也好,季延年也好,他们像两条舞动的阴阳鱼,无比旺盛的生命之火啊,向内,是道,向外,是儒……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超越了爱情……他们之间的感情多了神香,少了人间的欢爱……
我越看《巫山传》,越赞扶兰,这种奇妙的知识与小说的化合,很少见。我刚才还在写稿签批杨叛,前几天批蔡骏,讲他们有时候将文化看作是知识,就是百度到的东西……文化应该是空气,而不是掉书袋啊……我越来越沦落为扶兰的铁粉了….
【直击】路边
巫山传系列满足了我对女人的所有幻想。强大腹黑如姬瑶花,热烈明朗如凤凰,清亮明丽如明春水,冰清通透如苏朝云……
我常觉得,苏朝云是难得的能同时获得男人和女人好感的女子。男人看她,会觉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女人看她,只能膜拜,却不嫉妒。她适合被供奉在神龛,却不适合相处于烟火尘世,这样的女子,对其他女人没有威胁……可是,一旦她从神坛下走下来,染上些微的烟火气,迸发出火一样热烈的明艳,只怕是常年流转在温柔乡的上升峰弟子也抵挡不了吧……祭台上的情丝,“多了神香,少了人间欢爱”,似爱情又超越爱情,或许她更想拥有一个可以与她并肩站在高高祭台上对舞的人……神游回来,木剑客和扶兰还在继续他们的道家与庄子之争……好吧,那我继续YY巫山的神女们……下一个,凤凰……
巫山传里的武侠与艺术
【特邀】韩云波
文学是写人的,而人的核心是性格,性格的核心则是在人物的文化背景下演绎出来的心理状态与行为方式。
扶兰在《巫山传》系列里多次表达过,“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我以为,所谓“所学”,即是“文化”,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包含了知识接受与行为经历——也就是外在的灌输与内在的体验——相结合、相伴生的营养素,它维持着一个人的文化生命的长成,使一个人得以成其为文化的“人”,而不仅仅是生物的“人”。
武侠既基于现实,同时又具有高度的幻想性,并由这幻想性升华而成为超越性,也就是以一种超越了现实的方式来表达生活的价值判断与审美体验,在价值与审美的纠结中,形成人的最终追求。在德国古典美学中,真善美与康德的“三大判断”形成对应关系:真表现于自然(现象界)世界,凭借知性力,体现为合规律性的“知”:美表现于艺术世界,凭借判断力,体现为无目的的和目的性的”情”:善表现于自由(物自体)世界,凭借理性力,成为最后目的“意”。真与美共同指向作为终极目标的善,这就是人类存在的价值,是最终的价值判断。美作用于真,形成技术的审美化,在武侠中是无数次表现过的“技进乎艺”,这导致康德、萨特等哲学家的追求最后归于以艺术为追求人类自由的途径。善作用于美,形成审美的道义化,在武侠中是“艺进乎道”,这导致笛卡尔、爱因斯坦等科学家和哲学家最终对宗教发生兴趣。
显然,由于中国文化的自身特点,我们不能用西方的历史来印证中国。尤其是中国武侠,“技进乎艺,艺进乎道”的过程,也许有和宗教相似的因素掺入,但最终却并没有走向宗教,而分途或走向了直面惨淡人生与不平社会的严峻现实,即便是“侠隐”,也须在完成现实使命之后才去归隐山林。
扶兰《飞天舞》里的苏朝云与季延年,本来是沉迷于艺术的,艺术就是他们的武功人生。然而,二人时逢靖康之难,已经由不得他们自己走自己的路。幸好他们有比一般士兵高得多的武功,这才辗转回到巫山。不过,回返巫山,苏朝云的追求,仍然只是在自我之道,并不是天下之道。直到季延年说到“知人识事”的那一段话:“我门中的前辈长老,向来以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而苏朝云仍然以为,朝云之道,乃在为纷扰人世留一片“净土青莲”,以之为世人最后的救赎之道。所以,“朝云峰的女巫,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修炼那一颗纤尘不染、莹澈剔透的水精之心”。
说到底,“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巫山十二峰本就源自带着巫术宗教神话色彩的传说,其道在救赎,本即宗教大旨。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照样举行。不过,由于姬瑶花的加入,使宗教的脆弱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成了此时祭神赛舞的主题,转眼成了借兵巴人以抗金兵的校场,一出以神的名义演绎的乐舞,“神坛之上,苏朝云已然不是从前那冰冷清净的水精莲花,歌声与舞姿就如同她彼时的琵琶声一样,带着烈火一般灼烧人心的热情与力量”。朝云暮雨的个人修炼,最终蝉蜕为民族抗暴的现实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侠义与艺术,似乎都在这一刻到达了一个超越的顶点。
民国初建,首任教育部长蔡元培在1 912年提出了《对于新教育之意见》,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什么是美呢?“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美育作为蔡元培倡导的五大教育之一,占有25%的份额(其他四大教育是:军国民主义10%,实利主义40%,德育20%,世界观5%),如果譬之人的身体,则美育犹如神经,是牵引全身的传导系统。美育的性质,就其源于现象世界而言,具有“全无利害之关系”的超越性与“人心所同”的普遍性;就其源于实体世界而言,则是通过现实的艺术形式,表达“现世幸福”的政治需要。
中国古代体制系统之中,礼乐并称,礼以维护等级秩序,乐以维护群体和谐,既有秩序又有和谐,其实就是水泊梁山既排座次又讲兄弟的乌托邦。然而,这种乌托邦在现实生活中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只有特殊情境下聚焦起来的一帮人,才有可能窥见这一社会理想的大门。《水浒传》第71回应天受命排座次时即有诗曰:“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恰与<水浒传>“引首”的“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形成对应,烘托出一个宏大叙事。然而,水泊梁山缺少了“乐”,仅有的几个艺术家头领,都基本上处于“老九”的底层,因此,当道义的力量变质之际,侠义和目的性的美感随之丧失,水泊梁山最终土崩瓦解了。
有鉴于此,美感尤其是“乐”感,在现代武侠中崭露头角。金庸《笑傲江湖》就是一部乐与侠之书,我曾在《金庸妙语·笑傲江湖卷》中专门写过“云霄碧吟”一章,阐释《笑傲江湖》里的艺术与侠境。古龙则以“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来构建了《英雄无泪》的英雄主题。当代武侠电影更被称作“武舞”。大陆新武侠中,小椴和沈璎璎也擅长描写侠者的艺术人生。这些都昭示了武侠与艺术的密切联系,揭示了武侠的自由美感主题。
在众多的武侠与艺术的描述中,扶兰以“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的命题,更进一步揭示了二者相反相成的联系,既让武侠变得更具观赏性,也让武侠更具自由的意志引领下的广阔天地。
就此而言,扶兰既已起步,何不更上层楼!